【瑞象视点】专栏 | 张涵露:杰夫·沃尔的提醒
Jeff Wall, “Dead Troop Talking, (A vision after an ambush of a Red Armypatrol, near Moqor, Afghanistan, winter 1986)”, 1992《死亡士兵的交谈》
杰夫·沃尔(Jeff Wall)用摄影重现他回忆中的景象。每当我们想要拿起相机手机的时刻,沃尔决定不拍照(“I begin by not photographing”),而是在之后重新还原一个日常时刻或者某一经典或新闻图像。于是,卡夫卡“拍照以便忘却”的诅咒在沃尔这里被打破,我们不再为了记住一样事物而去拍下它,从而完成一个便捷的记忆推卸,而是维持人类记忆先于图像再现的一般顺序。
因此,这种再现必定不再绝对真实——而谁又能声称他的记忆能够复刻现实?事实上,任何真实、真理、真相及其论述在尼采之后就不可复原地失去了纯洁性,它们不过受命于人的意志,等待着被阐释和使用。而正是在沃尔的这种“不可靠”的还原中,一些个人和集体无意识得以潜入图像中,这类无意识比我们通常按下快门那一瞬间的自发性更深层,比关于那一瞬间我们被告知的“真相”更真实。
因此,沃尔的图像既具有饱满的视觉表达,又不会因其精心的“构图”而被他的观念艺术同伴指责为着迷于前现代图像逻辑。因为场景是搭建的,人物是摆拍的,沃尔图像中没有一般照片中充斥着的琐碎无关的信息,语境被蓄意、有选择地忽略了,因此虚构的图像又唤起开放的真实记忆。沃尔照片中的场景我们总是觉得似曾相识。他为被后现代图像理论逼到绝路的摄影重注了社会指涉的潜力。
Jeff Wall, “Listener”, 2015《听者》
两张来自网络的图片
类似的是,美国纪录片《细细的蓝线》通过虚构的角色扮演与现场还原,使一则错判的旧日冤案重见光明。在影片中,与罪犯、证人进行的“伪采访”不过是演员念台词,但是,这纯杜撰比原本因为密布着私人偏见和权力关系而偏离了公正的“真实”审判要真实得多。半虚构的纪录片是纪录片吗?(非虚构的纪录片一定能还原现实吗?)希托·史特耶尔提出的纪录主义(documentarism)意在重新定义文献(document):并不是只有“真实”的物件和叙事才能成为历史文献。
对摄影的叙述能力充满怀疑的桑塔格只认可一种战争摄影,她举的例子便是沃尔的《死亡士兵的交谈》,在其中,艺术家用“活人画”(tableau vivant)的方式来复原一次真实的历史事件。在报道摄影为了“更真实”而不断地拉低我们的视觉伦理底线时,在泛滥的图像侵蚀观者的共感能力时,唯有完全虚构的图像可以平等有效地传达一些讯息,尤其是在报道中非常脆弱的血腥战争和冲突事件。
而在环境更加严峻的今天,当我们所谓的现实早已成为其自身的第n世复制(景观、拟像),当图像不仅麻痹我们感知他人痛苦的能力、甚至混淆我们对客观事实的认识,当现实世界太像真人秀而真人秀又暗藏着现实玄机时,大概通往真实的路径唯有转向杜撰。下面两张图围绕同一时期的同一事件(春运返乡),都是“假的”。前者来历不明,被置换了语境,流传于一次大规模网络讨论,后者为设计摆拍,被媒体渲染为真实新闻。前者是一张典型的“坏图像”,后者则可以算是摄影良作。两者命运迥异。
两张来自网络的图片
Jeff Wall, “Approach”, 2014《接近》
公共领域中的图像可能面临的不同处理方式、运用方式,它所具有的传播潜能已经无限多元——我们永远无法预测一张怎样的照片会产生多大的效应。图片是真,新闻可能是假;图片是假,舆论可能是真。这时,如果有人对真假进行定性判断,它不仅是次要于图像本身,而且可能别有用心。沃尔四十年的创作所传达的讯息之一是:图像生产已没有捷径,那么在今天,图像读取也必然没有捷径。在真假莫辨的信息丛林,半信半疑或许才是生存法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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